雪(一)

我再次举目长天,在透明的空气里,在那已经松散但还没有完全溃散的朦胧云团之间,有一片单调的冰雪之白,似乎在所有万物之中,在最高远和最虚玄的层次上,给人一种不可能仅仅是它们自己的那种感觉,让人感受到一种焦虑和荒凉之间似有非有的联结。——《惶然录》

一个我,在家里的卧室,听着 Sony 的随身听,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周杰伦。另一个我,带着舒尔425,连着手机的 3.5mm 接口,听着 R&B 和让人专注的古典音乐。一个我在中国东北部叫做佳木斯的城市,一个我在 Massachusetts 叫做 Worcester 的城市。两段记忆如此遥远,如此相似。

我们通过事物的相似性理解并且接受它们,这样的记忆也一定存在如此的相似性,或者被我赋予了这样的相似性。与其说这样两端记忆存在我的脑海中,不如说我创造了它们,让他们存在在世界中。

高中我最期待的就是周末的自习。不是强制性的要求,我却每周去学校,乐此不疲。倒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学习,求上进,而是打着去自习的名号,和同学找时间去球场打球。研究生时期我没有太多朋友,连聊得来的同学也屈指可数。那时候我常常在门前公园独自散步,偶尔也会去步行十几分钟的公共球场或者学校的球馆打球。在国外交通工具远远没有国内便利,没有汽车十分不便,但我在两年时间却从没开过车,大部分的行程都是走路去做的,去银行、去学校、去火车站、去见朋友。

我那时喜欢步行,健康得很。现在久坐在办公室电脑前,身体上出现了许多小毛病,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缺乏走路的原因。

学生时代的冬天我们不喜欢下雪,因为操场会被雪占着,篮球场地也会变滑。所以一到下雪,总有几个人拿着铁锹和扫帚把球场打扫出一片刚刚好够我们施展的区域。有人只穿一件单衣就在雪堆环绕的球场中打得起劲。在东北,我们都知道「下雪不冷化雪冷」。所以,最佳的打球时间是刚刚下雪的时候。一方面是那时候操场上雪还不多,方便清扫,另一点就是一旦雪停了,体感温度会直线下降。不是怕感冒,而是冻得冰凉的手会影响手感。对于学生时代的我们,比起考试考得不好,投篮不进更令我们难堪。

现在拥有了更方便的交通工具,我反而开起了车。因为要节省更多的时间。时间在学生时代并没那么珍贵,打打球一下午就过去了,看看小说一天就过去了,除了打球、打游戏没什么值得我们着急去做的。

学生时代我经常一个人去旅游,出行方式基本都是步行为主,走过居民区、商业区、老城区、发展区。每到一个城市总会找个学校试着混进去和当地的人打上一场球。和本地学生打球曾一度成为我的执念,我相信从球场能了解当地的文化,不知道我的这种结论从何而来,至今我也想不到什么可靠的解释去证明。我也尽量在每个到过的城市找个书店买一本书,不是因为爱读书,而是和很多人喜欢旅游打卡一样,买一本书打卡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一种习惯,留下过我到过这个城市的证据。

我走过很多的城市,在不同的季节走过,尤其喜欢在雪中行走。Again,下雪不冷化雪冷,在下雪的时候走路不是为了欣赏雪中的浪漫,而是趁着路面没有结冰少受一些寒冷。雪中走路十分安静,雪和雪堆积起来形成了一种松散的吸音结构,成为了一种天然的降噪屏障。喜欢在雪中散步的人享受这份自在的孤独。

北方的雪要持续将近半年的时间,从十月份在寒风中初现,到三四月份,春意渐浓,渐渐消融。雪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漫长时光,它太过醒目,难以被忽视。其他的季节,有花、有雨、有落叶,雪却不同。一旦遇上,便很难不提及它,铺天盖地,时刻提醒人们它的存在。

雪后,屋檐下总会有一排排倒挂着的冰柱,我们称作「冰溜子」。所以,每当走路,总要避开屋檐,担心哪一个会从天而降,正中头顶。一边享受地上冰面滑来滑去的快乐,一边担心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危险。偶尔遇到低矮的屋檐,我们也会试着敲掉一两根冰溜子,当成「绝世好剑」。

雪后树上也会挂着厚厚的积雪,有小朋友会把朋友带到树下,然后突施冷箭,一脚踹到树干上,然后迅速跑离作案现场。树上的积雪倾泻而下,倒在一脸茫然的受害者身上。留下孤单的被雪淋过的人,与周围哈哈大笑的围观的人。这里,对树的选择是很有技巧的,不能太细或者太粗,要刚刚好,足够趁脚。太细挂不住足够的雪。太粗,踹起来没有效果。所以,往往要试过几次后才能掌握这恶作剧的经验。逃跑的速度也要够快,受害人被浇得透心凉,转而变得愤怒只有五六秒的时间,这个时间如果没有跑出足够安全的距离,那么恶作剧者下场会往往会十分悲惨。

雪中大家免不了打打闹闹。因为有了积雪和棉衣棉袄的缓冲,平时在水泥路上不敢进行的活动都流行了起来。摔跤之类的自然成为了常规活动。还有一些其他的版本。本来在冰面上小心地走着,突然一只黑脚迅速踢到自己的脚上,身体由于惯性跟不上飞起的双脚重重摔到地上。又比如,前一秒还在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和朋友玩耍,突然身体被他们抬起来扔到了一人高的雪堆中,作案者四散逃走,想要复仇却一条尾巴也抓不住。

雪地中的活动也不全是恶作剧。我们也会经常角色扮演,挖出来厚厚的雪块垒成战壕和城墙,准备好雪球作为弹药,两三人一伙进行对阵。有些孩子是天生的狙击手,总能在几十米的距离精准「爆头」。像我这样个子稍高,反应不迅速的,往往是移动的靶子,被雪球招呼得起劲。这也慢慢成为了一种策略,我会选择多穿一些,头部层层保护,充当肉盾,吸引火力。一个朋友挑选放松警惕的对手进行打击,另一个人则可以趁敌人不备去「偷家」,摧毁对方的堡垒。虽然我肉体上承担了较大的痛苦,但和最终胜利的喜悦比起来不值一提。

关于雪的记忆,我已经忘了那时候的雪有多冷、多脏,忘了很多在雪中做过的事,但却清楚记得曾经的我在雪中的那些感受。

那些在雪地里的欢笑和打闹,那些在球场上的奔跑和汗水,都如同一场场奇妙的梦,既真实又虚幻。它们在时间的长河中悄然流逝,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伸出手,触摸着玻璃上的呼出形成的雾气,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情感。那些关于雪的记忆,那些关于青春的过往,就像这团雾,存在又消失,留下的只有零碎的记忆片段。

在这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里,每一个瞬间都是意料之中的意外。「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些过去的记忆,并非仅仅是过去的影子,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