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E·B·怀特
重游缅湖
“我生活的主题就是,面对复杂,保持欢喜。” “complexity-through-joy”
倘若我们将来的旅行犹如电光石火,只在一瞬间,没了中途的风景,没了中途的沉思,所谓旅行,怕就失去了它的全部意义,我们奔来走去,不过是忙着挪个地方罢了。我相信旅行自有它本身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节省时间——时间说到底是省不下的。
确实,我弄不清楚罪责所在。我想许多女孩子都会说,此类事情,比如我带艾琳的那次远行,自然属于非美活动之列但一定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们,渐入老境后,回首前尘,都会怀念他们情窦初开的时期,他们记得生命中这段宝贵而短暂的时光,曾经有过类似一些懵懂的旅程,此后,爱情的篇章,由于翻来翻去,难免破损不堪,再来絮叨,言谈之中,最初那种鲁莽的青春气息已经失落了。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结束逃往遥远北方的行程。我现在头扎向东南方向,即将沦为无业游民,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我将把多姿多彩的乌有乡之旅抛在身后,再度拾回往日的无聊——办公室前的一张桌子,朝九晚五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挨过天,星期日在市郊打发沉闷的午后,无业青年没结没完的无效逃避(动物园的闲荡,夜间的徜徉,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吸食鸦片)。那情形没个定准——我很少尝试去规范它,它就像一只死亡之鸟悬在我头顶。但在巴福德轮上的最后时刻,强风带给我某种轻松。暴风肆虐时刻,思想是不可能的,未来给大风和波涛卷去,我终于生活在当下,而当下如此辉煌—丰富,美好令人敬畏。我对生活的所有向往,都着落在这里,仿佛我轰饮下涌上甲板的每一排巨浪,此后仍然会觉得干渴。终于,我暂时适应了一个艰难的世界,并征服了它;其他人都在晕船,我却生气勃勃。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较量中,我摆脱了所有的沉郁和忧思。我一向恐惧又喜爱大海,扑面而来的强风是我的新娘,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天蜜月,暴戾和动荡中,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悦和慰藉。青年人永远有数不清的困惑思想的,心灵的,肉体的。青春岁月中,我想我得到了比分内更多的东西。各种因素的交错加上一份最底层的差事,令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解脱。
我想,一些人是将随笔视为自我主义者的最后一块存身之地,用他们的品味来衡量,操这种形式的,都是些自我意识太强,只管自说自话的人。在他们看来,作家认定他几步闲行,或一点心得,就能吸引读者,实在是有些傲慢。他们的不满,确实有几分道理。我一向清楚,我天生关注自我,以自我为中心;满纸都是写自己,显然是过于看重自己的生活,忽略了其他人。
这就是纽约
《农场》
纽约人往往会搬来搬去,追求房间和景物的最佳布局,依财力、心意和需要的变化而改换住宅。在他告别的每一处地方,照我看来,都会丢下一些要紧的东西,随后又以不那么拘谨的身段开始了新的生活,恍如蜕壳的龙虾,一时间变得柔软,但也不免脆弱起来。
《春天的报告》
孩子们把春天严实地留在他们棕色的小拳头里,而成年人对春天将信将疑,他们把它留在心里。 Children hold spring so tightly in their brown fists—just as grownups, who are less sure of it, hold it in their hearts.
《元月纪事》
玛格丽特•米切尔 说过一句话,令我大为赞赏。有人问她近来 “做什么”,她答道,“做什 么?做《飘》的作者就是一份儿全职。”今天拂晓,我想起了这句悠然自得的话,当时,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忙了调度一天的活计、计划和安排,琢磨我何时才有机会“做”些事情比如坐到打字机前。我对米切尔小姐油然而生亲切感,转念一想,冬季生活在新英格兰也算得份儿全职,用不着“做”任何事情,不免有些飘飘然。拋开徒劳的谋生计较,听其自然,转而关注生活本身,这件事直截了当、丰富多彩、美妙而又刺激,教人如何能够抗拒。
《煤烟沉降量和放射性坠尘》
对我来说,生活在光明中意味着在一个各顾各的世界上努力寻求共同事业的胚芽,即使是触犯了地方主义和国家认同的禁忌,即使是面对必然伴随政治发展而来的种种危险。
《这就是纽约》
大体说来,有三个纽约。一个属于士生土长的男男女女,他们眼中,纽约从来如此,它的规模,它的喧器都是天生的,避也避不开。一个属于通勤者,他们像成群涌人的蝗虫,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来。一个属于生在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在这三个动荡的城市中,最伟大者是最后一个——纽约成为终极的目的地,成为一个目标。正是这第三个城市,造就了纽约的敏感,它的诗意,它对艺术的执着,连同它无可比拟的种种辉煌。通勤者使它如潮涨潮落般生生不息,本地人给它稳定和连续性,移居者才点燃了它的激情。意大利来的农夫,在穷街陋巷开一间小杂货店,密西西比河岸小镇来的姑娘,只为逃避邻人的流言蜚语,中西部玉米地带 来的小伙子,提箱里塞一部手稿,心里充满忧伤,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像初恋一样,心情激荡地拥抱纽约,每个人都以探险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纽约,每个人发出的光和热都胜过爱迪生联合公司。
龟湾的这座新的人类之城,向西一两个街区,有一株大柳树,枝条密匝匝遮盖了庭院。这是-株伤痕累累的老树,经磨历劫,攀爬过度,靠铁丝捆扎才不致摧折,但知道的人都对它很有感情。在一定意义上,它象征了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因境中生长,在混凝士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如今我每次见到它,感觉飞机冷森森的阴影,都会想:“必须拯救它,拯救这一棵树。”如果它不复存在,一切都将陨灭这座城市,这个怪异而又神奇的典范,如果拾头望去,消失不见,人将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