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的中化 vs. 中式的西化

之前和朋友见面聊到「为什么会选择回国」,但是回答得简单含糊。后来仔细想了想,那个原因就是——相比于在西方文化中作为中国人而生活,我更习惯在中国文化下带着西方思想而生活。文化上的主与次、轻与重是影响我判断主要因素。

为什么这样说呢?举一个例子,海德格尔还是谁说过「语言是文化的家」(大意是如此)。当我们共享同一种语言,我们便共享同一种文化。尽管我懂得英语,但血液里流淌着的还是中文。当我和朋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想到「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却无人可与说,或者当同学们说到莎士比亚、惠特曼,最新的明星轶闻,我插不上话,一种不适和陌生的感觉就会遍布全身。许多沟通的问题并非仅仅是语言的问题,而是文化的问题。因此我回到了讲述中文故事的土地,享受着这种能够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安全感。

东西方生活的优劣不必细说,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方方面面,每个人有自己的判断。有人喜欢西海岸的咖啡厅,有人喜欢读金庸,有人喜欢在咖啡厅读金庸。我向来不是所谓主流的人,在国外找中文书看,在国内找英文书看,写代码的时候想读小说,看电影的时候想着算法,语文课写数学作业,数学课想着体育课打球的事情。用朋友的话我这叫「矫情」「拧巴」「有毛病」,我不置可否,没有什么可以困住我的想法。在推崇极简主义的今天,我这种三心二意的行为模式无疑是很多人批判的反面典型。但后来我发现这竟然也形成了一种优势,让我在三十岁的时候仍然对很多东西保持好奇。

朋友提的另一个问题也值得我仔细思考——「想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标准答案无非是:自由、快乐、有更多选择、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很多人和书也告诉你:多去尝试不同的事物,多去探索与体验,犯错,成长。我也写过很多类似的内容。这些都是对的,至少是目前情境下的价值观所提倡的。但我最近的一点体会是,我更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拥有获得快乐的能力。

这虽是一种能力,但也依赖天赋。正如有些人性格的底色五彩斑斓,有些人则黑白分明。如何能获得快乐?对有的人来说是得到金钱、权利,对有的人是远离世俗专心写作。不同的人对快乐的定义不同,但知道什么令自己快乐总是不难的。知道什么能令自己快乐,并且知道什么能力才能获得这种快乐,是我最希望我的孩子拥有的。

这种能力一分为二,姑且称为 eros 与 logos。Eros 代表一种本能的欲望、敏锐的感受力,通过情感和生理的反馈洞悉自己。这是一种爱的能力。在我的认知中,无法爱他人的人便无法找到真正的快乐。做爱会让我快乐、打一场球会让我快乐、玩电动游戏会让我快乐、读完一本精彩的小说也会让我快乐。我从不排斥欲望,我知道这是我生命力之所在。Logos 代表理性,需要训练和审视。与原始的欲望不同,它束缚、引导着欲望,让它有的放矢。它由我们一点一滴的经验和经历累积而成,通过学校、社会、或者自己的思考不断打磨,最终形成一套指导我们行为的逻辑。

每个人的 eros 和 logos 不尽相同。有人生来热情,有人冷漠,有人能力超群、过目不忘,有人平平无奇、总是犯错。不同的 eros 与 logos 排列组合形成了种种快乐的人和不快乐的人,也就是众生相。我们总是希望获得成功、快乐,这是我们的本能,然而我们总要去牺牲一些我们不愿牺牲的去喂养我们的欲望。我们提供了可被利用的资源,换取生存的能力,这个世界似乎无法允许每个人作为一个独特的、与他者不同的个体而存在。我们总是被期待着为了提供价值而存在,对家庭的价值,对社会的价值。没有价值的人便失去了获得更多幸福的机会,这是可悲的,却也是现实的。

《地狱变》中,良秀目睹自己的女儿在车中焚烧、受尽痛苦,却没有出手阻止,最终完成了地狱变这幅画。良秀献祭了自己作为人的 eros,放弃了他的女儿,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完成了心中完美的绘画。然而,失去了eros 自然也就失去了成为人的的资格,在完成作品后,良秀也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良秀用自己的死亡——肉体的消失——换取了他理想的作品的存在。良秀在作品完成的一瞬间一定获得过快乐,至少是短暂的快乐,然而他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也非同寻常。所以,对良秀来说,他的快乐是什么?创作出众生相的地狱变,还是和自己的家人幸福生活下去?而他获得快乐的能力是什么?捕捉人们在烈火中焚烧的表情,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女儿?良秀不清楚自己的快乐是什么,他只是清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理想的实现也许并非快乐,甚至与其背道。理想需要牺牲,因此壮烈和灿烂。

理想与快乐,二者是否可以得兼?在实现理想或者说为了理想而奋斗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快乐?如果是快乐的话,这种快乐是真正而纯粹的快乐还是我们说服自己的借口?这里的真正的快乐我是指不出于功利的目的——比如向他人证明、炫耀财富、彰显权利等行为——而是出于纯粹的热爱与好奇。

在虚幻的武侠世界中,有人说:「聪明是与生俱来的,善良不是。善良需要勇气,勇气像稞田一样需要灌溉,一旦你把聪明放在善良前面,想着要有足够的智能与能力才能去遂行善良。这种人在得到能力后多半只会将极少的部分用在行善,因为他们崇拜的不是善良,是能力,他们不相信善良,只相信能力。」还有人说:「我以前以为,侠就是济危扶困,后来才知道,原来大侠的意义是在光天之下的阴影处点一盏灯,照亮一小块黑暗,然后就会有人学着,灯一盏一盏点起,这世上就没有黑的地方了。我想望会有人因为我而继续去做这样的事,但凡有人因为我而愿意点灯,这样一盏一盏传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寂寞。」这和快乐的能力,或者说和 eros、logos 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直很喜欢武侠小说,在东方文化中「侠」代表了快意恩仇,西方文化有「骑士」和「勇者」,尽管二者完全不同。这就是我开篇提到的,东西方文化在不同背景下形成的不同产物。正如我们很难想象并接受萧峰拿着宝刀去屠龙然后赢取公主。侠,是 eros 与 logos 以特定比例混合而成,毫无疑问 eros 居多。所以有智者谋士嘲笑侠义之士,说他们鲁莽冲动,只为了救几个人,却可能伤害更多的人。而谋士牺牲了几个人却可以拯救天下人。侠与谋士,是 eros 与 logos 的一种碰撞。从结果看,拯救更多的人看似是收益更大的,牺牲少数成全多数被称为识大局。然而「侠」们完全不能接受,至少他们身体中的 eros 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以武犯禁,挑战规则与权力。如之前所说,「侠」的目的不是拯救苍生而是点起一盏灯,照亮一个人,那个人再点起一盏灯,反反复复世界便充满了光亮。侠不是有人打我一拳我一定要打回去,而是有人打了弱者一拳我一定要帮他打回去。「侠」勇敢而浪漫,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侠」和快乐的能力又有什么关系呢?侠,是一种我所青睐的获得快乐的能力——一种远离深谋远虑的纯粹的善良。创业者是「侠」,鲜有创业者能成功,但世界就是需要他们,并且因为有了他们而缤纷精彩。挑战权威的人是「侠」,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动摇了看似牢不可破却不合理的大厦。独立开发者是「侠」,他们用微薄的收入推动者技术和产品的进步。「侠」只有在小说中才是主角,现实生活中他们天真冲动,无法掌握权力与财富,却前赴后继去点亮阴影中的灯。侠总是吃亏——至少是世俗意义上的吃亏。像夏目漱石说,有些人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就是一个大傻瓜。但如果从超越世俗的层面来看,却是单纯而可贵的。

所以我为社么选择回到中国?因为这里曾有过侠的文化,却不允许侠存在着,或许我想在这里试试看能不能成为侠。

那么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成为什么样子的人?拥有获得快乐的能力,像侠一样驱散一盏灯大小的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