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的东北人
在播客「别来年鉴·寒」第一期节目中,HB提到:「人和人之间完全裸体的状态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状态。……你先要在一个没有雾气缭绕的房间把衣服脱了看得清清楚楚,再走到一个雾气缭绕的房间去洗澡。……人与人之间的坦诚相见的那种状态你在其他地方都完全不可能接触到。」
东北的澡堂文化真的奇妙。对我而言,其中有魅力的地方正是在于狭小空间内湿热缭绕的雾气,而不是如今的洗浴中心呈现出的空旷与华丽。就像迷恋裸体魅力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东北人对于裸体也格外感兴趣。无论是脏话中常见的各种生殖器别称,还是毫无避讳的搓澡,都彰显着裸体符号的印记。不过这种兴趣无关情欲,也正是这种对于裸体的态度,造就了东北人坦诚甚至无理的性格特点。
我生活在东北的二十几年时间,只见过两种人,敞亮的人和装着敞亮的人。「不敞亮」是东北人对于一个人表现得不坦荡、扭扭捏捏的说法。内向与害羞——如我这样——的人们在东北是十分被动与不被信任的群体。所以你经常可以看到东北人毫无顾忌地大声左右搭话,不断挑战着他人心理安全感的边界。
任宁在节目中说黑帮大佬喜欢在澡堂谈事情是因为大家赤身裸体无法携带武器,东北也是一样。赤身裸体我们就会彼此坦诚,互相搓个澡我们就是朋友了,没事喝个小酒吃个烧烤,互相就建立了一种赤裸所带来的可以相互照应的关系。在东北,与澡堂同样重要的是「关系」。在小时候我不理解这种对于关系如此重视的文化——如果这算是一种文化。随着年龄逐渐增大,我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
最初来到东北的人被叫做「闯关东」的人,那时这里天寒地冻,没有集中供暖,人们是怎么扛过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的呢?方法不多,但很显然,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也许,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知道了,我需要别人的帮助,我需要和更多的人在一起。我受到的帮助越多,我就过得越好。而为了收到更多的帮助,我也需要提供更多的帮助。「关系」就这样成为了一种稀缺的商品,其价值也自然水涨船高。那么我怎么能知道对方是一个可靠的可以给我提供帮助的人呢?或许是赤裸暖和的澡堂,或许是亲族的血缘,或许是敞亮赤诚的性格。
因此在东北我时常可以想象一个狩猎—采集时代的样貌,没有那么多阶级权利的划分——正如我一直都在说东北,而不是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钱前进区,仿佛一切都没有差别,只要你说东北话我们就自然成了一家人。我们用敞亮换取对方的敞亮,换取生存和更好的生活的机会。所以,人们说东北人热情、皮实、爱闯荡、不矫情、不礼貌、不精致。并非人人如此,但只有程度上的差异。这些特质,能让我能够识别出即便是最内向与拘谨的东北人——即便他(她)不具备这些特质,也一定沾染了这些特质的印记。
在苏州的这些年我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难以完全适应的文化,阻止我的正是东北留下的印记。正如我在此刻——二〇二三年的一月——看着窗外虽是冬天却仍常青的草地,看着安静美好的湖面,看着潇洒利落飞过的白鹭,脑中却反复回映着在零下三十度只存在灰色和白色的苍茫大地。就像足够高的温度才能烧制成令人满意的釉层,只有极度的寒冷才会孕育出一个满是印记的东北人。当他带着刺骨的余风和满脸的笑意走进澡堂那温热粘稠的雾气中,我便知道,这是一个东北人,而我也是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