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消失》
同质化的恐怖
如今社会的感知模式完全可以用这种“毫无节制的呆视”来概括。同质化的扩散不是癌症性质的,而是昏睡性质的。它并未遭遇免疫系统的抵抗。人们就这样呆视着,直至失去意识。
同质化的恐怖(Terror des Gleichen)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人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人们堆积信息和数据,却未获得任何知识。人们渴望冒险、渴望兴奋,而在这冒险与兴奋之中,人们自己却一成不变。人们积累着朋友和粉丝(Follower),却连一个他者都未曾遭遇。社交媒体呈现的恰恰是最低级别的社交。
海德格尔:「对存在的遗忘」
海德格尔会说,如今的交际噪声、资料与信息的数字化风暴使我们在面对真相发出的无声轰鸣、面对其平静的威力时听觉尽失:“轰鸣:这是真相,就算是踏进人群当中,踏进隐喻的暴风雪中。”
正如大部分色情片的视觉效果那样,超近距离和过度感光破坏了所有能散发光芒的距离感,然而,正是这种距离感才造就情欲本身。
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n)的木偶动画片《失常》:
在空洞、单调而昏钝的消费与功利型社会中,他显得孤独、迷茫、百无聊赖。他失去幻想,他毫无方向。在这里,所有的人都长着同样的脸,说着同样的话。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或酒店经理所说的话与其太太、其前女友一模一样。孩子的脸孔也与成年人别无二致。克隆人遍布整个世界,而矛盾的是,每个人又都想与众不同。
全球化与恐怖主义的暴力
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就曾指出,正是全球化的非理性催生了丧心病狂的恐怖主义者。
金钱是一个很糟糕的身份授予者,虽然它能代替身份,让拥有金钱的人至少获得安全感和平静。然而,那些一文不名的人是真的一无所有,既无身份也无安全。因此,没钱的人就只好走进虚幻之境,比如成为民族主义者,这会很快给他一个身份。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敌人。人们通过假想来构建免疫力,以获得有意义的身份。挥之不散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唤醒一种对敌人的渴求。敌人能快速给人以身份,哪怕是幻想中的敌人:“敌人勾勒出我们自身问题的形象,因此我必须与之横眉冷对,以获得自身的尺度、界线和轮廓。”想象弥补了现实的缺失。就连恐怖主义者也栖身于他们自己的想象之中。全球化让想象空间诞生,想象的空间却带来真实的暴力。
全球化甚至将普遍价值(universelle Werte)也拿来为自己所用。因而,自由本身也成为被榨取的对象。人们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供人剥削,还幻想着是在自我实现。使生产率与效率达到最大化的不是对自由的压制,而是对自由的充分利用。这是新自由主义最为奸险的基本逻辑。
真实性的恐怖
真实意味着自由,不被预设的、被外界事先规定好的表达和行为模式所囿。它强迫人们只像自己,只通过自己来定义自己、书写自己、创造自己。真实性的律令对自己施以强制手段,迫使自己不断地拷问、窃听、窥探、包围自己。通过此种方式,加剧自恋式的自我关涉(narzisstischer Selbstbezug)。
#自恋
真实性的命令带来自恋的强制性。自恋并不等同于正常的虚荣心(gesunde Eigenliebe),后者不是病理性的。虚荣心并不把对他者之爱排除在外,而自恋则无视他者的存在。自恋者不断地揉搓、扭曲他者,直至在他者身上再度辨认出自己的模样。自恋的主体只是在自己的影子中领悟这个世界,由此导致灾难性后果:他者消失了。自我与他者的界线渐渐模糊。自我扩散开来,漫无边界。“我”沉溺在自我之中。只有面对他者时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自我。相反,过度自恋式的自我关涉所产生的是一种空虚之感。
恐惧
引发恐惧(Angst)的原因多种多样,首要的就是陌生,是茫然失所(das Unheimliche),是不熟悉。恐惧的前提是全然他者的否定性。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在面对“无”(Nichts)的时候,恐惧便会苏醒,“无”被理解为存在者(das Seiende)的全然他性。“无”的否定性、“无”的深不可测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已然十分陌生,因为世界成了百货商店,店里摆满了存在物(das Seiende)。
放眼望去,尽是急切而无法实现的欲望。
如今,我们生活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中,它打破时间上稳定的结构,将人一生的时间碎片化,让连接我们、团结我们的东西冰消瓦解,目的皆是提高生产率。该体系的时间策略制造恐惧和不安。新自由主义把人类分隔成一个个孤立的经营者,经营的对象就是人们自己。这种单子化(Vereinzelung)伴随去团结化和完全竞争而来,亦使恐惧渐生。新自由主义的恶魔逻辑就是:恐惧提高生产率。
门槛
如今,拥有着一道道门槛的渡桥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畅行无阻的通道(Durchgang)。在互联网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游客。我们不再是栖居一道道门槛中的“痛苦之人”(homo doloris)。游客们不曾经历转变,无从感受痛苦,便也因此如死水一般,百世不易,在同质化的地狱中游荡。
数字化打破了保护性的距离,我们被暴露在一种「纯粹的平面」之中,强制性的透明之中。
透明化和超交际夺走了保护着我们的内心世界。是的,我们是自愿放弃了内心世界,甘于受数字化网络的奴役,任由它们穿透、照透、刺透我们。数字化的过度曝光与毫无遮掩带来一种潜在的恐惧,它并非源于他者的否定性,而是源于过多的肯定性。同质化的透明地狱并没有驱离恐惧,令人胆寒的正是同质化愈发震耳欲聋的轰鸣。
异化
#异化
作为异己而存在的他者也一并消失了。如今的劳动关系(已)无法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Theorie derEntfremdung)来阐释。劳动异化的意思是,劳动所得的产品之于工人来说成了一个异己的对象。工人既不能从他的产品中也不能从他的作为中再度辨认出自己。他创造的财富越多,自己就越贫穷。他的产品被夺走。
人们的劳动方式由被剥削(外驱),转变为自我激励(内驱)。
在新自由主义的政制下,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这是新自由主义的奸险逻辑。
对抗体
数字化加速了世界的去实体化,消解了对抗性,剥夺了事物的真实感。
客体首先是一个抨击我、拦阻我、违逆我、反驳我、与我相左、向我发起反抗的对立(Gegen),其中蕴含着它的否定性。
这凝重与对立掌控着世界秩序。数字化的东西则截然相反,于我们而言毫无凝重感,扮演不了倔强的、执拗的、反抗的“相对”。
“对立”的彻底缺席实非理想状态,因为,若没有“对立”,人就会重重地摔在自己身上。这会导致自我侵蚀。
终于发现了我对数字货币和数字艺术那种莫名的抵触感来自哪里——是数字化加速了世界的去实体化,消解了事物的对抗性,剥夺了事物的真实感。失去「对立性」,留下的只有共识和赞同,以至于我们逐渐模糊了自我和他人的界限,不断侵蚀自己。
目光
如今,世界已经罕有目光。我们很少感觉到自己被凝视或者暴露在一种目光之下。世界呈现为一幅怡人的景象,试图取悦我们。数字荧屏也同样不具备目光属性。Windows系统是一扇没有目光的窗户。它恰恰将我们掩于目光注视之外。
阅读是观察,写作是被注视。
由于缺乏起到镇压作用的目光(这与纪律社会的监督策略有着本质区别),便产生了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自由感。数字化全景监狱里的犯人并未觉得被凝视,也就是并未觉得被监控。因此,他们感到很自由,且自愿地去暴露自己。数字化全景监狱并非限制了自由,而是将其极尽利用。
声音
罗兰·巴特用“声音的纹理”(Rauheit derStimme)来描述声音的身体性,它不表现任何东西,无论是想象还是意义。声音的这一深层身体属性虽然没什么含义,但却给人带来感官的愉悦
康德的“理性”(Vernunft)也是伴着一种权威的声音而现身。所谓美德就在于抗拒幸福喜悦,抗拒感官偏好,而全然听从道德律令,听从“理性的声音”和“上帝的声音”,这声音“甚至使罪人也战栗”。在海德格尔那里,替代“理性的声音”这一说法的则是“良知的声音”,它呼吁此在抓住“最本己的能在”。
“思考”必须听从他者的否定性,必须前往未知的领域。否则它就会沦为使同质化得以继续的积极手段。
“秘密”是不可被揭露的,可以说,正是它自己遮蔽了自己。
他者之语言
对于阿多诺来说,“对世界的疏离”(Fremdheitzur Welt)是一个艺术的时刻。不把世界当成“陌生之物”(Fremdes)来感知的人,根本就没有感知世界。艺术不能没有“否定的张力”。所以,对阿多诺来说并不存在“舒适艺术”(Wohlfühlkunst)。“对世界的疏离”同样也是一个哲学的时刻。它是精神上所固有的。因此,“精神”本质上就是“批判”。
作为他者而存在的“相对”越来越从今天的感知和交际中消失了。“相对”愈发堕落为镜子,在它身上人们照出自己。人们关注的焦点完全在自我身上。想必艺术和诗歌的职责就在于,为感知去除镜面属性(entspiegeln),使它向“相对”、他者、他物开放。如今的焦点政治(Politik der Aufmerksamkeit)和焦点经济(Ökonomie der Aufmerksamkeit)却将它对准自我。它服务于自我生产。人们愈发将其从他者身上剥离,将其引向自我。如今,我们为了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而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博取关注,我们彼此都成了橱窗。
如今的交际不允许说出“你”,不允许呼唤他者。呼唤作为“你”的他者需要一种“原始距离”(Urdistanz),而数字化交际恰恰致力于消除任何一种距离。
他者之思考
“能”完全就是“我”的情态动词。如今的新自由主义生产关系迫使“能”统一化,这种统一化的“能”使“我”对他者茫然无睹。它导致他者的消失。过劳和抑郁是破坏性的“能”留下的沙漠。
#爱
唯有爱欲有能力将“我”从抑郁中、从自恋的纠缠中解放出来。如此看来,他者是一道救赎公式。唯有那将“我”从“自我”中抽离、将“我”推向他者的爱欲才能战胜抑郁。抑郁的功能主体完全脱离了他者。对他者的渴求,或者说召唤,或者“转向他者”,或许会砸开自恋的外壳,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抗抑郁剂。
爱使我们能够从他者的视角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抛弃那些习以为常之事物。
倾听
我不必求助于某个“个人”对象,从网络上就能找到信息。我也不必前往公共领域去获取信息或购买商品,而是让它们被送上门来。数字化交际将我联入网中,但同时也使我孤立于他人。它虽然消灭了距离,然而,“无距离”却产生不了人与人的切近。
如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要独自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恐惧。痛苦变得私人化、个性化了。因此,它成了人们胡乱拿来医治自己、修补心灵的工具。人人羞愧,人人自责,为自己的软弱,也为自己的不足。在“我”的痛苦和“你”的痛苦之间,人们没能建立起联系。由此,“痛苦”的社会性就被忽视了。
形成一个公共空间、一个倾听共同体,打造政治听众的政治意愿正急速消亡。数字化的联网更加剧了这一趋势。如今的互联网并非一个共享、交流的空间。相反,它瓦解为一个个人们主要用来展览自我、宣传自我的空间。今日的互联网无异于一个属于孤立之自我的共振空间。宣传广告是不会倾听的。
喧闹的倦怠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听力全无。相比之下,未来的社会或可称为倾听者与聆听者的社会。如今人们需要的是一场时间革命,开启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当下正是需要再度发现他者时间的时候。如今的时间危机并非自我时间的加速度,而是自我时间的统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