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摄影》
在柏拉图的洞穴里
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它意味着把你自己置于与世界的某种关系中,这是一种让人觉得像知识,因而也像权力的关系。
来说,拍照的出发点也已远离画家的目标。从一开始,摄影就意味着捕捉数目尽可能多的拍摄对象。绘画从未有过如此宏大的规模。后来摄影技术的工业化,无非是实现了摄影从一开始就固有的承诺:通过把一切经验转化为影像,而使一切经验民主化。
最近,摄影作为一种娱乐,已变得几乎像色情和舞蹈一样广泛——这意味着摄影如同所有大众艺术形式,并不是被大多数人当成艺术来实践的。它主要是一种社会仪式,一种防御焦虑的方法,一种权力工具。
由于照片使人们假想拥有一个并非真实的过去,因此照片也帮助人们拥有他们在其中感到不安的空间。
破灭的希望、青年人的放浪形骸、殖民地战争和冬季体育活动是相同的——都被相机平等化了。拍照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慢性窥淫癖的关系,它消除所有事件的意义差别。
干预就无法记录,记录就无法干预。
拍照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照片能以最直接、实效的方式煽动欲望——例如当某个人收集适合发泄其欲望的无名者照片,作为手淫的辅助物。当照片被用来刺激道德冲动时,问题就变得更复杂。
照片不会制造道德立场,但可以强化道德立场——且可以帮助建立刚开始形成的道德立场。
公众看不到这类照片是因为在意识形态上没有空间可以容纳这类照片。
照片只要展示一些新奇事物,就会带来震撼。不幸地,赌注不断增加——部分原因恰恰是这类恐怖影像不断扩散。首次遭遇终极恐怖的摄影集,无异于某种启示,典型的现代启示:一种负面的顿悟。
以摄影记录下来的世界各地的悲惨和不公平的庞大库存,让大家都对暴行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使得恐怖现象变得更普通了——使得它看起来熟悉、遥远(只是一张照片)、不可避免。
实际上,看某一种以照片的形式呈现的事物,就是遭遇一个可能引起迷恋的对象。摄影影像的至理名言是要说:“表面就在这里。现在想一下——或者说,凭直觉感受一下——表面以外是什么,如果以这种方式看,现实将是怎样的。”照片本身不能解释任何事物,却不倦地邀请你去推论、猜测和幻想。
强烈渴求美,强烈渴求终止对表面以下的探索,强烈渴求救赎和赞美世界的肉身——所有这些情欲感觉都在我们从照片获得的快感中得到确认。
透过照片看美国,昏暗地
拍照就是赋予重要性。大概没有什么题材是不能美化的;再者,一切照片都有一种固有的倾向,就是把价值赋予被拍摄对象,而这种倾向是绝不可能抑制的。
拍摄、从而拯救平凡、老套和卑微的事物,亦是一种个人表达的巧妙手段。
阿布斯的照片的权威性源自它们那撕裂心灵的题材与它们那平静、干巴巴的专注之间的对比。专注的性质——摄影师的专注、被拍摄者对被拍摄的专注——创造了阿布斯那些毫不忌讳的、沉思的肖像的道德剧场
她的摄影在她死后受到的重视,是另一种现象——某种神化。她自杀的事实似乎确保她的作品是真诚的,而不是窥秘;是同情的,而不是冷漠。她的自杀似乎还使那些照片更震撼,仿佛证明那些照片对她一直是危险的。
但是我们这种对(流动或静止的)影像和印刷品中日益奇形怪状的东西的接受能力,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长远而言,它的作用不是解放自我而是削弱自我:这是一种对恐怖的东西的伪熟悉,它增强异化,削弱人们在真实生活中做出反应的能力。
道德主义者的颠覆是把生命视为失败,以此作为把生命视为成功的解毒剂。审美家的颠覆是把生命视为恐怖表演,以此作为把生命视为沉闷的解毒剂,而六十年代是特别把这种审美家的颠覆拥为己有的年代。
忧伤的物件
摄影拥有一项并不吸引人的声誉,也即它是摹仿性的艺术中最现实因而是最表面的。
事实上,摄影首先是作为中产阶级闲逛者的眼睛的延伸而发挥其功能的,闲逛者的感受力是如此准确地被波德莱尔描述过。摄影师是侦察、跟踪、巡游城市地狱的孤独漫步者的武装版,这位窥视狂式的逛荡者发现城市是一种由众多骄奢淫逸的极端所构成的风景。
贫困并不比富裕更超现实;一个衣衫褴褛的身体并不比一个盛装出席舞会的王子或一个纯洁无瑕的裸体更超现实。超现实的,是照片所施加——和跨越——的距离:社会距离和时间距离。
照片把过去变成可消费的物件,因而是一条捷径。任何照片集都是一次超现实主义蒙太奇的演练和超现实主义对历史的简略。
照片把过去变成被温柔地注目的物件,通过凝视过去时产生的笼统化的感染力来扰乱道德分野和取消历史判断。
实际上,摄影——就像主流超现实主义的品味本身一样——对废物、碍眼之物、无用之物、表层剥落之物、奇形怪状之物和矫揉造作之物表现出一种积习难改的嗜好。
在过去,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一种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在现代社会,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对复制这个世界的向往,并且是强烈地、最难以令人忘怀地表达。仿佛只有把现实当作一个物件来看——通过照片的摆布——它才真正是现实,即是说,超现实。
摄影不可避免地包含以某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现实。
引用一部电影与引用一本书是不同的。一本书的阅读时间是由读者决定的,一部电影的观看时间则是由导演决定的,对影像的感知只能像剪辑允许的那样快或那样慢。因此,一张可以使我们在某个时刻流连多久都可以的静止照片,是与电影的形式相抵触的,就像一批把某人的一生或某个社会的某些时刻冻结起来的照片,与那个人和那个社会的形式是相抵触的,因为那形式是时间里的一个过程,在时间里流动。照片中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关系也像静止照片与电影的关系一样,根本就是不准确的。生命不是关于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地凝固。照片却是。
视域的英雄主义
在福克斯·塔尔博特看来,暗箱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标记法,其魅力恰恰是不带个人感情——因为它记录一个“自然的”影像;也就是说,影像的形成“仅仅是由于光的作用,而无须艺术家的画笔的任何协助”。
摄影师被认为是一位敏锐但不干涉的观察家——一个抄写员,而不是诗人
照片不只是存在的事物的证明,而且是一个人眼中所见到的事物的证明,不只是对世界的记录,而且是对世界的评价。
一张照片在本质上是永远不能完全超越其表现对象的,而绘画却能。一张照片也不能超越视觉本身,而超越视觉在一定程度上却是现代主义绘画的终极目标。
摄影式观看的习惯——也即把现实当作一大堆潜在的照片来观看——制造了与自然的疏离而不是结合。
只要摄影依然剥掉习惯性观看的旧墙纸,它就是在创造另一种观看习惯:既热切又冷静,既关心又超脱;被微不足道的细节所倾倒,对格格不入的事物上了瘾。
事实上,摄影最持久的胜利,一直是它有能力在卑微、空洞、衰朽的事物中发现美。至少,真实事物有一种感染力。而这感染力是——美。
在消费社会,即使是摄影师们那些最有良好意图和说明文字恰如其分的作品,最终也依然是对美的发现。刘易斯·海因拍摄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工厂和煤矿受剥削的儿童的照片,其可爱的构图和优雅的视角的重要性轻易地比它们的题材更持久。世界上那些较富裕的角落——也即大多数照片拍摄和消费的地区——的受保护的中产阶级居民主要是通过相机了解世界的恐怖:照片可以令人痛苦也确实令人痛苦。但是,摄影的美学化倾向是如此严重,使得传递痛苦的媒介最终把痛苦抵消。相机把经验微缩化,把历史变成奇观。照片创造同情不亚于照片减少同情和疏远感情。摄影的现实主义给认识现实制造了混乱:在道德上麻木(长期而言),在感觉上刺激(长远和短期而言)。因此,它开了我们的眼界。这就是大家一直在谈论的新视域。
摄影通过揭示人的事物性、事物的人性,而把现实转化为一种同义反复。当卡蒂埃—布列松去中国,他证明中国有人,并证明他们是中国人。
摄影信条
对安塞尔·亚当斯来说“一张伟大的照片”必须“在最深刻的意义上完整地表达我们对正被拍摄的东西的感受,因此也是真实地表达我们对整体生命的感受”。
在替摄影作为一种优越的自我表达手段辩护,与把摄影作为一种使自我服务于现实的优越方法加以赞美之间,差别并不像表面上可能有的那么大。两者都预先假定摄影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显露系统:预先假设它向我们展示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现实。
一张照片可能拥有的气息与一幅画作的气息之间的真正差别,在于与时间的不同关系。时间的蹂躏往往不利于画作。但照片的一部分固有的趣味,以及照片的美学价值的大部分来源,恰恰是时间给它们带来的改变,它们逃避它们的创造者的意图的方式。只要够旧,很多照片便获得某种气息。(彩色照片不像黑白照片那样变旧这一事实,也许可部分地解释为什么直到最近彩色在严肃摄影品味中只占据边缘地位。彩色那种冰冷冷的亲密性似乎使照片无法褪色。)因为,与画作或诗作不会仅仅由于更古老而变得更好、更有吸引力不同,照片若是够旧,就都会变得有趣和动人。不存在坏照片,这说法不完全错——只存在不那么有趣、不那么重要、不那么神秘的照片。获博物馆接纳的摄影,无非是加快了时间必然会带来的那个进程:使所有作品变得有价值。
虽然摄影产生了可被称为艺术的作品——艺术要求主观性、艺术可以说谎、艺术予人审美乐趣——但摄影首先就根本不是一种艺术形式。摄影像语言一样,是一种创造艺术作品(和其他东西)的媒介。
影响世界
费尔巴哈在其《基督教的本质》第二版(1843)前言中谈到“我们的时代”时说,它“重影像而轻实在,重副本而轻原件,重表现而轻现实,重外表而轻本质”——同时却又意识到正在这样做。而他这预兆性的抱怨,在二十世纪已变成一种获广泛共识的诊断:也即当一个社会的其中一项主要活动是生产和消费影像,当影像极其强有力地决定我们对现实的需求、且本身也成为受觊觎的第一手经验的替代物,因而对经济健康、政体稳定和个人幸福的追求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时,这个社会就变成“现代”。
对于留在家中的人、囚犯、自我禁锢者来说,与魅力四射的陌生人的照片生活在一起,是对与世隔绝的一种滥情的反应,也是对与世隔绝的一种傲慢的挑战。
现实被理解为难以驾驭、不可获得,而照片则是把现实禁锢起来、使现实处于静止状态的一种方式。或者,现实被理解成是收缩的、空心的、易消亡的、遥远的,而照片可把现实扩大。你不能拥有现实,但你可以拥有影像(以及被影像拥有)——就像(根据最有抱负的志愿囚徒普鲁斯特的说法)你不能拥有现在,但可以拥有过去。
我们觉得中国人幼稚,竟没有看出那扇有裂缝的剥落的门的美、无序中蕴含的别致、奇特的角度和意味深长的细节的魅力,以及背影的诗意。我们有一个关于美化的现代概念——美不是任何东西中固有的,而是需要被发现的,被另一种观看方式发现——和一个关于意义的更宽泛的概念,后者已由摄影的很多用途所证明和有力地强化。一样东西的变体之数目愈多,其意义的可能性亦愈丰富:因此,照片在西方蕴含的意义要比在今天中国多。
世界是“一个”不是因为它是统一的,而是因为若对它的多样化内容作一次巡阅,你看到的将不是互相冲突而是更加令你目瞪口呆的多样性。这种有谬误的世界的统一,是由把世界的内容转化为影像造成的。影像永远可兼容,或可以被变得可兼容,即使当它们所描绘的不同现实是不可兼容的时候。
中国提供了一种独裁的范例,其主旨是“好人”,这种理念把最严厉的限制强加于所有表达形式,包括影像。未来也许会提供另一种独裁,其主旨是“有趣”,这种理念使各种类型的影像扩散,不管是模式化的或稀奇古怪的。纳博科夫的《杀头祸端》就写到类似的事情
摄影师们企图改善现实的贫化感,反而增加这种贫化。事物转瞬即逝带给我们的那种压抑感更强烈了,因为相机为我们提供了把那稍纵即逝的时刻“定”下来的手段。我们以愈来愈快的速度消费影像,并且就像巴尔扎克怀疑相机耗尽一层层身体一样,影像消耗现实。相机既是解毒剂又是疾病,一种占有现实的手段和一种使现实变得过时的手段。
影像比任何人所能设想的更真实。而正因为它们是一种无限的资源,一种不可能被消费主义的浪费耗尽的资源,要求采取资源保护措施来治疗的理由也就更充足。如果有一种更好的办法,使真实世界把影像世界包括在内,那么它将需要不仅是一种真实事物的生态学,而且是一种影像的生态学。
译后记——黄灿然
摄影表面上是反映现实,但实际上摄影影像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影像世界,企图取代真实世界,给观者造成影像即是现实的印象,给影像拥有者造成拥有影像即是拥有实际经验的错觉。